作者:林特特
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:我活在世上,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,遇见些有趣的事。倘能如我愿,我的一生就算成功。
——王小波
那些无用的喜欢
两年前,做一个玩具收藏家的报道,我找到两位采访对象。
十七岁的李树热爱军品,我走进他的小屋,只觉得错乱。
一进门便是他自制的FBI证书,上面镶着他的照片;靠墙是仿真的防弹背心、电棒;桌上摆着背着长枪,穿黄军装的抗日老兵石膏像;一侧的大书橱上满是战争片中常见的人物玩偶,书橱下则堆着一个个纸盒,里面装着战锤、飞机和坦克。
李树技校在读,课余在一家快餐店打工。
他很闷,只有谈到他的收藏时,眼睛才会闪耀。他将他的兵人在我面前排队,解说穿什么大衣的是法国兵;戴什么钢盔的是德国兵;接着,他说起南北战争、二战……说实话,作为一名历史专业的毕业生,眼前这位少年对军事、历史的热情和熟悉度令我羞愧、纳罕。
我由衷地说,你是我见过的这个年龄段最博学的,他却有些黯然,“喜欢这些有用吗?”“我的父母不支持我”,“女孩们都说我很怪”。
那天的采访变成了心理辅导,确切地说,变成了他倾诉、我倾听。
李树说,在父母眼中,他已经“被毁了”,没有好的前途——和大学无缘,只会烧钱——他最贵的一个兵人价值一千多元,钱来自于“打工和省下来的饭费”。
更令人沮丧的是,如果顺利毕业,并好运气地按专业找到工作,他将成为一名地铁工作者,“我喜欢的和我将从事的有什么关系?”“我妈说,你哪怕喜欢个乐器呢?还能考个级、加个分……”
无解。
我跑去下一站,脑海里满是少年眼中的黯然。
下一站,受访的是一位娱记,名叫陈娟。
陈娟拎一个大包,包里是她最喜欢的几个娃娃,她是国内著名的娃娃收藏家。
她把娃娃摆在咖啡厅的小桌上,用指肚摩挲着娃娃的蕾丝裙边,对我回忆十二岁拥有第一个娃娃时,“胸口像开了朵大花”。
此后,她为娃娃学习——父母以娃娃做考试的奖品;为娃娃工作——大学毕业后,收入的一大半用于买娃娃;因娃娃获得爱情——男朋友为她访到一件娃娃孤品而赢得芳心……
眼前这个标准的都市白领,谈到娃娃时,却满面少女的天真。
看她为娃娃投入这么多金钱和精力,我不能免俗,问:“这个爱好有什么用吗?”
陈娟笑,“不是所有的爱好都要有用”。
“当然,你可以认为这是它的用处,我因之获得了快乐,看到漂亮的娃娃获得审美的快乐;与娃友交流,得到沟通的快乐;工作之余,打扮娃娃得到放松的快乐……人总要找到一件喜欢的事作为认知、接触世界的方式吧。”
我找不到话来应,直至陈娟递给我一份请柬,她策划了一场娃娃收藏展。
几天后,关于他们的报道变成了印刷品,寄给李树报纸时,我顺手将陈娟展览的请柬转给他。
一去两年。
我在地铁出口碰到李树,他刚下班,我邀他一起吃晚饭。
刚坐下,他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兵人,让它倒立在饭桌上,我不解,他哈哈一笑,“每天带一个小朋友出来放风”。现在,他管他的收藏叫“朋友”。
他提到“陈姐”和那场展览,“来了很多人,都亲热地喊她的网名,都是同好”,“谈及共同的爱好时,脸上像放着光”,当然,“陈姐”还对他说了类似的话,关于“有用、无用”的提问。
“不是所有的爱好都要有用。”
“只要这爱好带给你快乐。”
“人总要找到一件喜欢的事……”
于是,李树遍访军品收藏网站,建论坛、写帖,现在他有一帮“兄弟”,工作之余,定期聚会,在小圈子里,他是公认的军事“专家”,最近又迷上给兵人素体着色,成品寄卖在某淘宝小店。
“我爹妈肯定失望啦,我只是个普通的地铁工人”,他说,“还成天喜欢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……”我拨弄他的小兵人,看着他脸上游动的神采,“可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,让你变得和别人不一样,让你成为一个有趣的人。”
他一拍大腿,“对,我一个女同事就这么评价我,‘有趣’。”
告别“有趣”的李树,我应一个亲戚之约,上线聊天。
她抱怨儿子的“坏习惯”,每晚写一个小时的小说,而中考临近。
“写小说有用吗?能换分吗?能考大学吗?”
“不影响正常的生活、学习秩序,有些无用的爱好有何不可?或许,成年后,是它,令人与众不同,成为欢欣鼓舞扑向未知世界的源动力。”
敲完如上字,我便对着百度发呆——陈娟已成了一名策展人。她在相关报道中说,她策划的第一场展览是关于娃娃的,那原是无心之举。